孟扶摇拖过战北野,「像我大哥!」
众人齐刷刷扭回头去,「嘁——」
孟扶摇满足了,笑嘻嘻喝酒,顺手端了一杯酒放在桌子夹层,她在上面喝,元宝大人鬼鬼祟祟探头到桌档在下面喝。
元宝大人睡过了几天,终於恢复了精神气,以功臣的姿态盘踞於孟扶摇胸口,喝一口,眯眼感叹下,觉得跟着孟扶摇唯一的好处,就是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不像跟着主子,每次不许超过三杯,忒小气。
不多时,一人一鼠又醉了。
她们在喝酒的时候,战北野只在给孟扶摇夹菜,他喝得很少,眼晴很亮,给孟扶摇斟酒很殷勤。
其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插曲,一人和另一人猜拳,输了的面红耳赤,拍着桌子大骂,「老子今天没钱了!明日酉时你去西门胡同鲜花深处拿,过时不候!」
另一人骂,「老子怎么知道你几时过来?」
「老子在姚家帮工,三百个雇工的那家,他家雇工三班轮换,逢八休息,轮到我休息我自然会过来。」
「我哪有闲工夫等你!」
「罢罢!申时我也许有个空手,你早些在那等我。」
「行!」
这段对话吵得满堂都听见,众人笑嘻嘻听了,继续喝酒。
那两人骂骂咧咧扯着闹着走了,雅间里的门突然吱呀一开,出来个老态龙锺的太监,佝偻着背一摇三晃的过来,店小二小心的扶着,「花公公,慢点您咧。」
花公公醉得老眼昏花,砸吧着嘴道,「这天咋黑了?天黑夜路不好走哩,赶紧给我收拾着,我那儿西跨院的小球儿,还等着酒喝咧。」
店小二一连声答应着去装酒,老太监晃晃悠悠过来,正绊上战北野从桌下伸出的长腿,「哎哟」一声绊了一跌,大怒着骂,「哪个混账行子,绊你家公公?」
战北野伸手去扶,「对不住公公,您包涵个。」
老人压着战北野的手,艰难的爬起身来,斜眼瞟瞟,一把抓住战北野衣襟,颤巍巍道,「一句对不住就成了?我老人家人老骨松,给你这一摔半条命又去了一半,你说,你怎么交代?」
一众常来的酒客都听得发笑——这老酒鬼日日都来,日日喝醉,日日「跌跤」,几乎每天都有人因为「绊着了人老骨松的老人家」而赔钱的,老家伙八成这靠这个,才天天喝得起「醉扶归」的一等好酒。
众人齐刷刷的将同情的目光投向战北野——又一个冤大头!
老酒鬼花公公揪着战北野不放,战北野无奈,浑身上下掏摸了一阵,好容易摸出个剪碎了的银角子,犹犹豫豫的往花公公掌心一放,「给公公去看看跌打医生。」
老酒鬼将银角子在掌心颠了颠,又用快没牙的嘴啃了啃,才道,「便宜你!」提过店小二递来的酒,顺手将战北野赔出来的那个银角子往店小二掌心一扔,「赏你了——」
「谢您咧!」小二捧着银角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众人又齐齐「嘁」一声,觉得这老狗实在可恶,敲诈这么个没钱的主儿玩儿。
再喝了一阵,天色暗了,店小二过来问住店否,战北野答,「两……」一转眼看见小二诧异神情,立即道,「一间。」
然后他连拖带拽的把孟酒鬼往后院客栈里送,一边拖一边向小二解释,「我这兄弟什么都好,就是贪杯。」
「难为您咧。」小二想要帮一把手,「我给您抬着?」
「不用。」战北野朗然一笑,一把扛起孟扶摇,「这样方便。」
他扛着孟扶摇进了房,脚尖一踢关上门,大声吩咐,「送盆洗澡水!」
「好唻——」
死猪样的孟扶摇被往床上一扔,顺势打个滚抱着被褥缠绵,「元宝……你咋这么大了……」
元宝大人歪歪倒倒从她怀里出来,抱着个茶杯不放,「吱吱,吱吱吱吱……」
翻译过来大抵是:孟扶摇,你腰咋和屁股一样粗了……
战北野立在床边,不错眼球的看着孟扶摇,良久坐下,替她脱了靴,取下不太透气的人皮面具,又将被褥展开!盖在她身上。
他做这些事时,很慢,很认真,好像做完这次便没下次般细致小心。
面具揭下,少女鼻息微微,脸庞略出了点汗,被淡淡酒意逼得两颊和额角都微红,而肌肤晶莹如雪,那点嫣红便像是生在雪线之上的芙蓉花。
二楼的窗扇未掩,风从堂前过,掀起少女丝缎般的发,那朵花便似开在风中,盈盈。
战北野的手指,在孟扶摇颊边停住,极其细微的颤了颤。
他的指尖感受到那般温软如玉的美妙触感,看得见韶年少女的颜色风华,那是一种惊心的美,从眼底到指尖到心间,随之震颤出轻微的疼痛,如心尖上那一点,被天意的指尖扣住,辗转拈磨,痛,却痛得悠悠。
窗外星光烂漫,一簇藤萝攀墙而上,开出节节高生的花朵,红,红得鲜艳热烈,像一支支饱藏了心思和希望,等待一飞冲天的炮仗花。
那般轻轻一碰,便浓艳得便要炸了,在夜色里炸出滚烫鲜红的汁来。
战北野乌黑而热烈的眸瞳,也似这夜色里饱满的花朵般,欲待喷薄。
他轻轻的……俯下身去。
孟扶摇突然翻了个身。
这一翻便翻到了墙角,手一打,有意无意将战北野推开。
然后她面对墙角,背对战北野,抱着被子继续呼呼大睡。
战北野定住,定在床边,四面的空气沉寂下来,听得见两人舒缓里略带紧张的呼吸。
半晌战北野才开口。
「你没醉成那样,何必装?」
孟扶摇的肩头僵了僵。
她缓缓睁开眼,看向墙壁的眼神微有醉意,眼底却是清明的。
她……没有装,更没有故意想伤害战北野。
在店堂里是醉了,但是她的功力经历几番磨难,已经再上一层,突破了五层大关接近六层,这个层次的「破九霄」,已非任何酒意能侵。
小二问要几间房的时候她开始清醒,却不好插嘴,毕竟现在是两个男子却要两间房是很奇怪,磐都现在一定戒备森严等战北野入网,她不能太过扭捏给他添麻烦。
后来她装没醒——战北野今晚一定有行动,也一定不会允许她跟着,她打算等战北野放松警惕走后,自己悄悄跟上去。
不想这个暮春的夜晚,夜风温软会惹祸。
不想战北野亦可温柔细致如此。
当他的气息迫近,那熟悉的青松般微涩而请爽的男儿香缓缓迫来,她终於失措,能做的只是背身相向,以一个拒绝的姿态将他推开。
对於战北野这样的人,一个这样的姿势已经足够。
孟扶摇咬唇,手指抓着帐子边沿,屏住呼吸——人生里有太多的情不自禁,因此她不会和战北野生气,但望战北野也不要钻牛角尖,就这么当什么都没发生,也不至於伤着自己。
战北野却不肯如她祈祷这般轻轻放过。
他本就不是肯轻易放弃的男子。
「扶摇。」战北野坐在床边不动,深深呼吸,眼神波光明灭的看着她背影,那近在咫尺的背影,看来却远如天涯。
「告诉我,我真的永远冲了那么一步么?」
孟扶摇连呼吸都顿了顿。
这个豪烈刚直的男子,竟然也会用这样近乎沉痛的语气,问出这样的言语?
风声沉默,炮仗花在夜风里喷薄着红艳的香,每个人的心底,却都有一片苍白。
半晌,轻轻一叹,孟扶摇坐起,转头看向战北野。
她看进一双深黑的,因极度热烈被压抑而极度沉静的眼眸,她迎上这样的目光,明亮的,直视的,毫不避让的。
「战北野……」
「不是你不够好,不是你来得冲,是我,」孟扶摇笑,笑意里满是深深无奈,「是我在错的时间,来到一个错的地方,所以我再没有权利,去选择对的人。」
夜色沉沉,星光如神女发间碎钻,洒落苍穹鸟鬓之上。
战北野立在孟扶摇身前,已经神色恢复如常,孟扶摇的那句话不过换来他若有所思很久,随即朗然一笑,「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是必须一定的,你说你来错了?我偏要叫你知道,你从没来错这五洲大陆,从没来错我眼前!」
他说完便大步出去,坐在屋子台阶上等孟扶摇洗澡,元宝大人蹲在他身侧排排坐,月色照亮一大一小两团黑影。
战北野仰首看月,月光勾勒出他线条鲜明的侧影,这暮春将夏的月色宁静温柔,将他有些燥热的心绪慢慢抚平,他突然偏头,看了看元宝大人,道,「你家主子忒好运气。」
元宝大人酒意未去,醉眼朦胧的思索着这句话,觉得好像其实也不是这么回事,它个人认为,遇见孟扶摇的人,运气都不太好。
它慢慢抱着果子啃,心里迷迷糊糊想,想当年在穹苍……
身后传来开门声,孟扶摇一身清爽的探头,换了紧身黑衣,痛痛快快的问战北野,「接下来我们去哪?」
战北野回身,他依旧神情朗然,眼眸亮得像星光都聚在眼底,「你说呢?」
「那对猜拳猜输了约定去拿钱的家伙,还有那个花公公,都是你的人吧?」孟扶摇笑,「一句一个暗号,我听不懂。」
「那是我外公在世时为我布下的线,他为我做的,比你想像的要更多。」战北野泛起一抹缅怀的笑意,「他们告诉我,母妃被关在西华宫花园后,每日有三百护卫轮班看守,每班一百人,每隔八个时辰换班,他们约我今晚申时见面商量营救方式。」
「那老太监呢?说了什么?」
「花公公是来传递宫中别的消息,我扶起他时他已经给了我纸条,而我那锭银角子,里面也是信物。」
「那锭银角子,不是赏给小二了么?」
「那是障眼法,他是宫中的公公,一定有人暗中缀着他,」战北野笑,「所以银角子『赏』了出去,但赏给小二时已经换了一个,花公公年轻时跑江湖,玩把戏一流的。」
他忽然敛了笑容,低低道,「可怜他一把年纪,并不爱喝酒,却为了外公一个嘱托,在这『醉扶归』生生醉了多年……」
孟扶摇愕然道,「不是最近特地去等你的?」
「不是,花公公从二十年前,便日日在『醉扶归』买醉,这是全皇宫都知道的事,他是服侍过先帝的老人儿,宫中上下都照应三分,」战北野笑意冷寒,「所以在这非常之时,也只有他能够照常出宫,因为谁都习惯了。」
「花费二十年去养成一个习惯,以备二十年后某个非常时刻的不时之需……」孟扶摇「丝」的一声倒抽冷气,低低道,「令祖父非凡人也!」
说话间两人已经越过重重屋脊,到了城北一处七拐八弯的庭院,战北野伏身屋檐之上,轻轻敲了敲瓦面。
半晌,底下也传出同样频率的敲击声。
眼神一闪,战北野点点头,拉了孟扶摇准备下去,却突然身子一顿。
随即孟扶摇便嗅见了一阵熟悉的气味,似有若无的飘过来。
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