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他们命有用呢。」刚才那个温柔低沉的男声。
「我忍我忍我忍忍忍。」咕哝声远去。
这一段对话在他脑中略停留一霎,立即如流沙般被思维的风吹去,他怔怔的坐着,半晌睁开眼,看见五个在山洞中一无所获的属下怏怏回来,立即招呼:「累了吧,来坐。」
五个属下难得见上司这么和气,受宠若惊挤着坐下,随即都默然安静下来。
小队长抬起手指,指着山顶,道:「在上面呢,我看见的,很厉害,说等着我们上去大开杀戒。」
五个人齐齐撩起眼皮,看一眼,道:「嗯,在上面呢。」
……
二月十三夜,紫披风一个五人小队称在东兰山发现「敌踪」,将他五人制服,带话给紫披风首领,他哪里都不去,就在东兰山等着紫披风们大开杀戒,五人异口同声,言之凿凿,由不得人不信,何况围山后就没发现下山的任何脚印,五人所在的地方,有杂乱的指向山顶的脚印,和五人的转述也符合。
为此,紫披风首领连夜赶往东兰山,调集麾下大半紫披风势力,死死包围住了东兰山,扬言:「苍蝇飞出去,也要留下四条腿!」
二月十四,离东兰镇五十里的官沅县城。
一大早城门口便熙熙攘攘排了长队,里面的人要出去,外面的人要进来,出城贩卖的进城送菜的扳车车队都被堵在城门口,接受着守门官兵比平日细致许多的检查,连衣服都细细一一摸过,摸着银子铜钱,顺手便被拿走,小姑娘小媳妇更是遭殃,被逼着脱鞋,官兵们淫笑着在绣鞋里摸来摸去,惹得姑娘媳妇们嘤嘤的哭。
人人面有焦虑不平之色,却都敢怒不敢言,只在排在后面的人中,交杂着一些低语。
「……最近这是怎么了?」
「听说捉大盗!」
「……这里还是好的,东兰山,外面山野,通往各城要道查得更紧!」
「……看见前面那个穿紫衣的没?紫披风!」
「啊……我听说前几天他们在东兰镇鸡飞狗跳的找人,找不着便拿人出气,家家户户失财遭殃!可怜那李家还……」
「噤声!你不要命了,提这个!」
一阵安静,胆小怕事的百姓们都闭了嘴,木然的随着人群往前挪移。
人群里,一个形容猥琐的道士突然转了转眼珠,拈了拈他脸上三颗长毛的大痣。
他身边一个伶俐的小道童笑嘻嘻弯下身去拍他道袍上的灰,道:「师傅小心袍子被踩着。」
他身后一个清�8�9老者眯了眯眼,对道童拍着的手望了望,吩咐身边年青仆人:「小心去扶着道爷。」
那仆人「哦」了一声要上前扶,那道爷拈着大痣上的黑毛,笑眯眯道:「无妨无妨,爷爷我很小心。」
仆人黑着脸撒手,老者眼神里漾出笑意。
这一行,自然是伪装四人组。
长孙无极版清�8�9老者,孟扶摇版猥琐道士,锺易版小道童,铁成版仆人。
四人从东兰山上下来,以他们的武功,要躲过山中分散搜索的紫披风自然不难,但对於孟扶摇和长孙无极来说,就算躲避逃亡也要顺手敲你一鎯头,於是紫披风们便被那一招逼到在东兰山下餐风露宿,没完没了的在山顶一遍遍搜索「等着大开杀戒」的高人。
几人商量了,在紫披风较少的官沅县略停一停,渡过孟扶摇和长孙无极最初的几天养伤时间,两人只要能恢复一些,危险系数就会成倍降低。
城门口的队伍慢慢移动着,好歹也轮到他们,官兵很粗鲁的一把将「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老道士」往城墙上一按,恶狠狠从上摸到下。
「老道士」痒得嘻嘻笑,抖着身子道:「哎哎,官爷,出家人一把骨头不经捏,轻点——轻点——」
孟扶摇在那里被捏,她自己倒没什么,经过暴雨那夜及之后的深思,有些事她已经学会淡定接受。
不就是摸嘛,反正他们摸的是老道士又不是孟扶摇。
不过这回她忍下来,有人却忍不得了。
那官兵摸完老道士,轮到道童,又是一轮快速搜索再狠狠一推,一推间,觉得左手指尖好像微微一痛,但也只是一痛而已,蚂蚁叮了一口的感觉,也没在意口
然后轮到那清�8�9老者,搜完时,右手指缝好像也微微一麻,也在刹那之间。
那感觉太细微,官兵忙得烦躁,看这几个人没油水也没心思多理会。
三日后,这人烂掉了双手,当然,这是不相干的后话了。
最后轮到铁成,仆人自然是要背包袱的,包袱自然要细心搜查,摊开来,不过是些洗白了的道袍,打蘸用具,符菉黄纸桃木剑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官兵翻来翻去翻一阵见实在没什么值钱物事,抬手气哼哼一扔。
包袱劈手扔出去,东西散了一地,空布袋在空中飞过,孟扶摇抬手去接,那官兵无意中一转头,看见那飞起的布袋尾部一坠,形状不对。
他立刻一伸手勾住布袋带子,捞了回来,撕开底层,抓出个乌溜溜的东西。
「啊哈这是什么?猫?」
怕被搜身搜出来,藏在布袋夹层里的元宝大人在他手中作挺屍状,闻言翻眼——不要拿猫来侮辱我!
「官爷,那是小道捉妖的辟邪鼠儿!」孟扶摇赶紧奔过来。
「捉妖鼠儿?」那官兵哈哈大笑,五指一收一捏,捏得元宝大人吱吱一叫。
「哎,您别!」孟扶摇大叫,「那是小道的吃饭家伙……官爷手下留情!」
「你叫我别我就别了?」那官兵斜睨着孟扶摇,大力拎着元宝大人耳朵晃来晃去,「听说辟邪黑猫,没听过辟邪黑鼠,咋个神奇法?能不能帮咱们把那见鬼的杀人凶手给捉出来啊?」
妈的!
找死!
孟扶摇怒火蹭蹭直起,目光一抬刹那间冷电一射,那官兵被这目光盯得一怔,随即便觉得手指一阵剧痛,半个指尖被元宝大人恶狠狠咬了下来!
他痛叫一声,大力将元宝大人一甩,元宝大人借势在半空中一个翻身,射入墙角不见了。
「给我揍他们!」
那官兵抖着滴血的指尖,勃然大怒,一指孟扶摇等人,几个虎背熊腰的杂役立即扑了过来。
孟扶摇退后一步,手指够上城砖,她就算重伤,要砸死这群混蛋还是分分钟的事!
然而一转眼看见所有官兵都已望向这个方向。
看见城头上听见喧闹的紫披风纷纷探下头来。
想起五十里外绝大部分的紫披风都在,近万紫披风,快马精骑,一个时辰就能赶到这里。
想起自己和长孙无极的伤,需要最宝贵的前三天时间。
想起自己在东兰山山洞里发过的誓。
忍!忍过最为艰难的前期。
总有一天,还你个天翻地覆地动山摇!
我所受的,加倍!
孟扶摇一掩面,抱住了头。
「莫打——莫打——」「清�8�9老者」扑了过来,「官爷们手下容情,老汉家中小儿惊风,还等着这位道爷作法消灾,你们打坏了他,要老汉怎么办……」
他扑过来,不动声色将抱头一蹲的孟扶摇往城墙角一撮,推进一个谁也挤不进来的死角,然后身子一张,生生挡在孟扶摇上方。
那些莽夫的拳头立即泼风般的落在他背上。砰砰有声。
铁成立即默不吭声扑过来,又是一挡,又是一阵没头没脑的殴打声。
几个人一个叠一个,挡住了城墙那个死角,一把伞般撑开挡住了孟扶摇,将她深深堵在那个眼光和拳头落不到的暗影里,从孟扶摇的角度,只隐约听见拳打脚踢落上身体的撞击声,污言秽语的辱骂声,还有四面的哄笑声,她甚至不知道他们谁挨得拳脚更多。
这一刻,他用他的身体遮挡出的这一方属於她的三角地,将殴打讥嘲和羞辱都生生挡在半尺距离之外。
五洲大陆最尊贵的男子、抬手间翻覆七国政局的一国太子、一生里居於人上受尽礼敬,从无人敢於一言责难相加的顶尖人物,在这异国小城城门前,选择为她挨打。
共富贵易,共患难难,於共患难中勇於放低勇於折节,更难。
有种扞卫,不仅在肉体,还在心灵,在所有以身相代的勇气和抉择。
无论那以身相代代的是生死之难,还是仅仅是一群官乓乡人的老拳。
甚至,后者更为艰难。
能让出生存机会的人,未必会愿意挡得今日之拳,而如这般微小处亦不舍让她承受者,却又何畏生死?
孟扶摇抬起眼,望向上方,遮得密密的阴影里,逆光的长孙无极面目模糊,唯眼神依旧笑意轻轻,看她那样望过来,他平静的道:「没事。」
孟扶摇十分难看的笑了笑,道:「你和我在一起,可真倒霉,如今居然连胖揍都挨了。」
「不,」长孙无极答得轻而坚决,「和你在一起经历的所有,是任何人再不能给我的特别。」
是特别,孟扶摇咧咧嘴,连匹夫的揍都挨过。
正常情况下,这些人连跪在尘埃吻他袍角都不够格。
上头的人揍一阵,见这些人不反抗也便罢了,唯有那个手指被咬的官兵依旧不肯罢休,抱着手指嚷:「这道士唆使妖物袭人作乱!煌煌天日怎能容得这等妖人?拿下!拿下!」
锺易明白他是要勒索,准备去掏银子,长孙无极和孟扶摇却都突然目光一亮。
牢狱!
现在还有什么地方,能比牢狱更安全无扰?
狗子一般满地嗅的紫披风,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们要找的人就在官沅的大牢里!
孟扶摇眯着眼睛笑起来——虽然生活条件差了些,便当体验生活嘛。
她一个眼色飞过去,锺易住了手,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那官兵叫了一阵,见几个人都没掏银子打点,顿时大怒,挥手唤过几个看守城门秩序的衙役,一指孟扶摇:「这个妖道携带妖物,定是要进城兴风作浪的,赶紧拿下!」
几个衙役哗啦啦锁链一抖当头对孟扶摇套下,孟扶摇「挣扎惊呼」:「官爷冤枉啊,小道就是那城外三十里清风观里的道士,最是知礼守法不过的出家人……」
几个衙役凑过去,在她耳边低笑道:「叫冤枉没用,赶紧叫你的伴当,凑几个香火钱给官爷治伤,大家伙儿孝敬孝敬,关你几天也就放出去了,不然……嘿嘿。」
长孙无极也扑过来,一把拉住衙役:「官爷,别,我家小儿还指望这位道长怯病消灾哪,可怜我三代单传,小儿若出了差错,那万贯家财却有何人继道……」
衙役们眼睛立即亮了,富户!万贯家财!家中焦急!等着救命!加起来等於一笔横财!
杀人犯强奸犯抢劫犯可以不关,这个一定要关!
「你和这妖道鬼鬼祟祟,定然不干好事!须得彻底查个清楚!」衙役戟指指住长孙无极,怒斥:「一起拿了!」
叮呤当啷锁链套下来,拽着两个「呼天喊地」的犯人便走,四面围观的百姓唏嘘摇头,有人赶紧劝锺易:「小道士,赶紧去筹银子赎人,不然咱们官沅的大牢……黑咧!」
「多谢您哪。」锺易笑容可掬,拉着心有不甘却又没办法一起「被捕」的铁成晃悠悠走开去,答:「给他们多呆个三五天的,才好哪……」
留下愕然的乡人,看着他们施施然很高兴离去的背影,摸摸头,诧然道:「吓昏了吧?」
「啪!」
一碗剩饭恶狠狠的从铁栏间砸下来,灰色的米和霉烂的豆腐溅了一地,四面顿时散开难闻的酸酸馊味。
孟扶摇盘坐,望天,半晌微笑回身看身后那个:「吃过没?吃过就再吃点,没吃就赶紧回家吃去。」
身后那个眨眨眼,答:「客气客气,你先你先。」
两人对那碗饭望望,各自转头。
阴暗潮湿的大牢,四面老鼠屎和蛛网,地上垫着烂棉絮和稻草,偶有黑色的老鼠窜过,其身材相貌和元宝大人天上地下。
孟扶摇一脚踢开一只老鼠,揉着鼻子,咕哝:「希望那家伙记得送饭,我想吃酥油肉蒸火腿龙凤呈祥干烧鱼翅……」
长孙无极笑道:「你现在能吃的好像只有我。」他衣袖下伸出手,精致而线条美好的腕骨,玉般在黑暗里光线一闪,孟扶摇听着这话看着他手腕居然也脸色一红,眼光飘啊飘的转开去,却感觉到长孙无极突然按住了她的腕脉,孟扶摇立即反手一搭也搭住了他的,两人各自用自己的独门功力,在对方体内运行一周天,半晌松开手,相视一笑。
两人都觉得对方的笑意,在阴暗的牢中华彩氤氲,光艳非常。
因为宗越那颗药丸的作用,孟扶摇和长孙无极的真力在最后那一冲中出现融合,两人体内都有了属於两人真气混杂的内息,这使他们在疗伤中可以相互补充,达到优势互补的效果。
这样的一个好处也使两人的调息可以同时进行,一有警兆同时罢手,再不用专门安排一个人轮流护法浪费时间。
长孙无极轻轻把玩着她的手指,突然悠悠道:「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此生所去地方多矣,但那些锦绣华堂,王公之府,或是山河湖海,庙宇殿堂,皆不如此处大牢,滋味独好……」
「你真是……」孟扶摇也笑,话说到一半却岔开话题,自言自语道:「这次坐牢,不会再遇见一个大风吧?」
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滑稽,笑笑,探头看看四面无人,又觉得这次的面具好像没有戴好,总有点歪着的感觉,便要长孙无极给她挡着,自己脱下面具调整。
两人背靠背坐着,各自仰着头,在对方温暖的背上和独特的香气里,安心的想着一团乱麻般的璇玑,想着出去后要做的事,想着那些明里暗里的敌人,孟扶摇将面具拿在手中把玩,半晌吐一口气,低低道:「给我三天,给我三天……」
话音未落,眼前黑影一闪,隔壁木栏里突然伸过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那碗馊饭,手指极其敏捷的顺手一扫将地上散落的饭粒扫到掌心!随即闪电般的缩了回去。
孟扶摇回首,便见隔壁一个囚犯,穿一身脏得已经看不见颜色的灰布衣,正拚命而快速的将饭往口里塞,一边塞傻兮兮的冲她笑。
孟扶摇皱眉看着他,警觉的让开了点身子,她一动,正好移到了牢房远处墙壁油灯照耀的光影下,那人正笑出一嘴深黄的板牙,在拚命的咀嚼里抽空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然后他突然顿住,撒开手,手间饭团扑簌簌的掉下来,掉得满地都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盯着孟扶摇,眼色刹那间不断变换,犹豫……迷惑……回想……最后是惊骇欲绝。
那种神情和意识突然片片破碎,只剩下了一个震惊认知的绝顶惊骇。
那惊骇如一片青紫色的阴霾,瞬间沉沉落下,笼草了他全部的神智。
他抬起手,手指抖抖索索指着孟扶摇,声音也已经破碎不成句,从齿缝里拚命的一个字一个字挤出。
他说:
「你……你……你……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