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候场
睡过午觉,七娘子就又绕出了玉雨轩,从青石小径上弯弯绕绕,慢慢地踱向朱赢台。
沿路正巧就撞见了五娘子。
「今儿没准又要被黄师父数落了。」五娘子很有几分低落。
在女红上,这几个女儿的天分和兴趣,差异相当的大。
天分最好也最感兴趣的,当属六娘子。五娘子同七娘子,不过是勉力敷衍,不至於被落下太多而已。
五娘子真正的兴趣,还要在书法上。
当年不过是和七娘子赌气,才练起了大字,这些年来却是越写越好,一手正楷中正大方,多次得到大老爷的夸奖。
倒是七娘子,绣花和读书、写字,都是表现平平,除了特别善解人意之外,就没有多少拿的出手的才艺。
「有我垫着背呢,五姐担心什么。」七娘子也很知道自己的短处。
五娘子倒是一乐,「你今儿送来的大白梨,好甜脆!我拿着和塘藕、西瓜、荸荠一道,浇了果子露调的蜜水儿,倒觉得好吃,要比酥酪更解暑些。回头你这么做,拿冰一镇,是极解暑的。」
「天气也渐渐凉下来了,就是中午那会儿还有些燥热。我倒觉得不必吃冰镇的东西,否则到了晚上,就觉得腰有些微微的酸。前儿在太太屋里,贪凉多吃了几口冰镇果子露,回头就酸软了半个晚上……」
两个小姑娘一边走,一边说着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儿。
五娘子就悄声问七娘子,「你……来潮了没有?」
七娘子一怔,「倒是还没有……」
「这腰酸,怕也是来潮的前兆。」五娘子轻声细语地和七娘子说着女儿家的事,「你也留心些,到时候别在人前失礼……」
七娘子倒有几分感激,点了点头。
「还是五姐想得周到。」
她是真的没往初潮上想。
说起来,七娘子今年也十三岁了,差不多是来潮的年纪了。
两姐妹一边说,一边就进了朱赢台。
六娘子却是早到了。
一边笑盈盈地和黄绣娘说话,一边又快又准地刺着眼前的大红春绸。
「先生。」五娘子和七娘子一道向黄绣娘行了礼。
黄绣娘这几年来越发见老,眉间的「川」字,已是深了起来,看着平白又多添了几分刻板。
当绣娘的就是这样,年纪越大,眼神越差,做针线的时候要眯着眼睛,眉宇间的皱褶自然越来越深。
对两个女儿家的行礼,她不过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就开始批评五娘子的针线。
七娘子赶快溜到六娘子身边,穿针引线,静静地绣起了牡丹花。
六娘子别转头对七娘子微微一笑,「来得这样晚?」
眉宇间笑意盈盈,真个似双瞳如水,笑靥如花。
七娘子叹了口气,「不比你,巴不得来得早,去得晚。」
六娘子就笑着啐七娘子,「讨厌。」
黄绣娘冷冷地盯过来一眼,两姐妹就都坐直了,不敢再开小差。
七娘子是绣得眼观八方耳听六路,一点都不专心。
一个时辰转眼飞逝,到了快下学的时候,黄绣娘踱过来看了看七娘子的绣花,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就把七娘子单独留下来,「也该给你补补课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冲七娘子扮鬼脸使眼色,一边嘻嘻哈哈地出了朱赢台,往正院去请安。
黄绣娘这才掩了屋门。
「现在,你再绣一朵荷花给我看看。」
她的语调中,现出了一点点急迫。
七娘子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穿针引线,十指跳动,在眼前的宁绸上一心一意地刺绣起来。
她没有垫花样子,身边也没有一本画册,全凭想像,天马行空,配色、手法,都随心所欲。
不过几柱香的时间,一朵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花瓣上还带了露水的清荷,便呈现在红绸上头。
黄绣娘眼神微黯,看着七娘子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可惜,可惜你有这样的天分,却终究并不喜欢刺绣一道。」她喃喃自语。
七娘子只是笑。
这么多年来,黄绣娘一直在私底下传授给她两种市面上难得见到的针法。
虽然未曾明说,但七娘子又怎么猜不到里头的玄机。
再有封锦的那番话,大太太的那一番呓语……
当时没有知识产权一说,好的手艺人,都有藏一手绝活的习惯。
九姨娘当年言传身教,传给她的凸绣法,就与窍秀坊的凸绣法有细微的差别。
黄绣娘私底下传的这一手珠针绣正宗不正宗,七娘子却是无从对比了。
她也从来没有对比过。
黄绣娘说得不错,尽管七娘子在刺绣上不是没有天分,但她对刺绣一道,并没有半点兴趣。
只要一拿起针线,七娘子眼前就会闪过西北炕头那昏暗的烛火。
就凭借着那一点点豆大的烛光,九姨娘就能绣出巧夺天工的花草……凭的就是封家绣法的灵动二字。
七娘子虽得真传,但,却总情不自禁地怀疑,就算绣出个天地来,又能如何?
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凭的,从来都不是手艺。
黄绣娘也没有再训诫七娘子什么。
她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赏过了这朵粉白荷花,终於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我下个月就会向杨太太请辞,回故乡养老。」语调却依然平板。
七娘子不禁抬头,「先生……」
以黄绣娘对窍秀坊的功绩,就算是老眼昏花,不能再绣花了,也可以吃着窍秀坊的供奉养老,等闲点拨一下新进的绣娘,就算是她的工作了。
江南的大小绣房,哪个不是这样恭恭敬敬地对待供奉的?
「大户人家,风云诡谲。」黄绣娘却还是淡淡的,「是是非非、牵扯不清,这些年来我积攒下的银子,已足够宽裕过活,家中有子侄辈奉养,也不愁无人照顾。」
七娘子欲言又止。
黄绣娘却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
「你放心,再怎么,我都是贵府出来的老人。」她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大娘子也是我的学生。」
黄绣娘的老家就在余杭。
七娘子顿时释然:黄绣娘只是不做杨家的供奉师父,并不是和杨家断绝来往。以杨家和李家的亲戚关系,黄绣娘上李家做个供奉,还是不成问题的。
有了地头蛇李家的照料,黄家子侄又哪敢怠慢她?
想来这个单身女子,多年来在杨家都混得风生水起,余杭乡下的那点风波,还不是眉毛动动就能摆平?
「虽然不舍,但先生的确也已经在杨家执事多年。」她诚心诚意地谢过黄绣娘,「私底下得传秘术,更是小七的福分……」
黄绣娘却背转身,肩背微微抽搐。
七娘子就怔住了。
碍於环境,这些年来,她和黄绣娘私底下接触得并不多。
黄绣娘又是这么个不苟言笑的性子。
两人之间的一点交情,不过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先生……」她启唇轻唤。
话中的无措,不言而喻。
黄绣娘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手里攥着的帕子,已是湿了一片。
「我这辈子不忮不求,凭手艺吃饭,」她又别开了眼,「唯独对不起的,就是你的生母……恩怨纠缠,她害过我,我害过她……」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