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1 / 2)

帝凰 天下归元 17514 字 4个月前

卷二:六国卷 八十六章 真相

干元六年正月二十,西梁在攻城不下之后,怒掘确商堤,引确商河水倒灌云州,城中十余万敌军,全军覆没。虽然只是一处局部战场的小型战役,确商堤之战却是真正扭转云州战局的关键,史称:确商之战。

此役,北魏纯妃死。那个野心勃勃的女子,期望着在云州令西梁大军覆灭,进而掠夺瓜分西梁腹地,从而为自己三分之一的北魏政权再加一份够份量的砝码,结果在确商堤折戟沉沙,曾经妄想竖起的凤凰旗帜,化为碎屑,被滔滔确商河水彻底卷没。

此役,东燕将领伊城重伤,后得手下拚死救护,逃得一命,与保存大部分实力及时出城的白渊大军在云州城背后的确商山脉古道内会合,在那里,后续的魏燕联军也已赶到,白渊一力阻止众将提出的反扑西梁军队的建议,带领大军跨越确商山脉,进入平原。

秦长歌带领两万西梁骑兵衔尾急追,骑兵无法穿越山脉,她直接从临近边境原南闵地面绕道,数日数夜她自己不吃饭不下马不睡觉,骑兵们也只是在马上吃吃干粮,第二日晚追上北魏,自此进行不断的追逐与骚扰战,时不时与落在后面的燕军打上一架,时不时在人家埋锅造饭的时候去踏营,或者半夜三更睡得正香的时候去骚扰,弄得燕军也不能休息,频频狂奔不胜其扰,若是想回头集阵对付她,秦长歌立即拍屁股跑路,逃得无耻之极。

秦长歌同时发令前路上原定阳守军发兵来助,只是她跑得太快,援军居然一时追不上,双方由攻城战转为不断的野战,战场由西梁边境转为原先北魏的地盘。

追到第二日,军中来了位客人,被秦长歌大喜迎入营内。追到第三日,前方是离禹城百里的「虎口崖」,「虎口崖」逼仄一线,崖石嶙峋,犬牙交错成利齿,远远看去有如一张虎口大张,正待择人而噬。风从崖口穿过,也被那利齿害得支离破碎,声音破碑宛如低吟。山崖背后,是重重密林,黝黑深黯,一望无际。

斥候从前方奔来,扬眉道:「启禀太师,没有动静,前方马蹄杂乱,还有些丢弃物,从印记看,有大批军队过了崖口。」秦长歌在崖口前驻马,抬眼望了望前方崖口,突然伸了个懒腰,道:「我累了,传令下去,不追,睡觉。」

跟随的副将谈树青愕然抬头看着秦长歌,太师这是怎么了?前方虽然地形险要,但这几天联军被西梁军追得这么急,哪里来得及布置陷阱?何况斥侯已经查探过,没有可疑之处,不赶紧趁机会去追,双方会拉得越来越远。

秦长歌笑了笑,道:「看我做什么?我脸上生出花来了?」

谈树青被噎得一句话也不敢再说,乖乖下令埋锅造饭,就地休整,秦长歌看了看他们紮的营,道:「围成一圈,枪弩队驻紮在最外,离那条溪远点,也不要在崖附近。」谈树青无奈,明明靠崖背风,近水方便,太师大人却什么都要反其道而行之,不过太师大人的命令,谁敢违抗?

紮营完毕,秦长歌一头钻入帐篷道:「我睡觉,谁也不许吵我。」

谈树青一脸悻悻然的看着太师大人酣然高卧,自己乖乖的去亲自站岗放哨。

夜静无声,唯有穿越虎口崖的风,带着自洪荒时代便开始的孤独的韵律,在崖中和密林里,不断吟唱。崖尖上一轮残月,淡淡冷冷的挂在树梢,像是一点欲待熄灭的烛火。

那些横斜的树影映在月中,像是永生不能痊癒的伤痕,而铁壁似的崖身,那些在月光下或明或暗的褶皱和阴影,看起来也像一张经历无数沧桑和烽火的脸。月色清冷,照着那张「脸」,那「脸」上,忽然好似有泪痕缓缓蠕动。仔细一看,却是些黑色的小点在快速移动。

沉静的西梁营地,毫无动静。

「咻!咻咻!」

突有艳红火光,摇曳一线,如漫天突降红色星雨,自崖壁上纷纷射下,在夜空中曳出灿烂的火凤尾羽。向着,西梁营地。

黑沉沉毫无动静的营地中,突然弹起数百条黑影,矫健,俐落,半空中身姿如临水一跃的飞鱼,数百柄长剑齐刷刷展开,在夜空中化成巨大光幕,水泼不进明亮璀璨,将那些意图烧毁西梁营地,烧掉士兵斗志的火箭,全数拨飞熄灭。蹭蹭连响,原本火把黯淡的营地突然光芒大亮,亮光里所有的牛皮帐篷都弹出强弓劲弩,齐齐对着山崖上攀下的燕军,下一个,杀一个。

一声长笑,主帐帐门霍然一掀,秦长歌衣服齐整大步而出,黑色披风在风中飞卷,抬头,对着山崖笑道:「等不及了?不喜欢被追得狼狈鼠窜的感觉了?这里风水很好,我打算就把你葬在这儿,你可满意?」

淡金身影一闪,山崖上出现白渊,极其危险的站在一枝不住摇摆的枯树之尖,微笑道:「好啊,我们合葬好不好?你追我追得这么狠,一定有很多话想和我说,是想我继续纳你为妾吗?」

他手一挥,轰然一声断崖后涌出一队队燕军,反向包困西梁营地。

「我不想做你的妾,我想做你的生命终结者。」秦长歌眯眼笑,「这是你燕军重步兵精锐吧?看我骑兵不利於近战肉搏,在这个地形也无法发挥远端穿插冲击的功用,想一举灭了我?啧啧?一万弩兵,五千弓兵,一万长枪兵,五千刀盾兵,五千陌刀兵……对付骑兵的好战术啊。」

「你眼光真利,於是我越发坚定了我的想法,」白渊笑,「让儿郎们自已打架吧,你要不要上来,我们两个好好谈谈。」

「这本就是我和你的恩怨,到得今日,终於有机会面对面说清楚,我怎么舍得放过?」月光下秦长歌笑得森凉,目色幽深。她腿一抬,已经利箭般跃身而起,三步两步上了崖,立在白渊对面一株树的树技上,选择了一个他无法偷袭的角度,笑道:「晚上好,柳女王凤体安康?」

「托福,」白渊答得温和,「我已经命大军护送她离开,不然你们俩见一面也不错。」

「她去了哪里?」秦长歌如对佳客,问得坦然。

「你们去哪里,她就不去哪里。」白渊答得令人绝倒。

两人对答得谆谆儒雅,全无剑拨弩张敌时气氛,光是看他们神情,不知情的人大约还要以为这两人是在月下谈家常。

「那真是可惜,」秦长歌微笑,「能让白国师不顾一切去护佑的人物,我还真想会会。」

「能仅仅凭在下的举措便推断出女王在军中,您也不亏是和女王齐名的人物。」

……

一刹静默,蒙住秘密的薄纸,被那人不凉不热漫不经心的揭开。

良久,秦长歌微笑,轻轻道:「你终於确定,我是我了?」

这话问得奇妙,白渊却笑起来,道:「是,正如你也终於确定,是我了?」

目光里翻腾云烟,云烟尽处无限恩怨渐渐涌起,秦长歌感慨的看着白渊,缓缓道:「长乐大火,皇后被杀,世人都以为不外乎是宫闱倾轧,或者朝政谋局,或者帝后离心相害,谁也没能猜到,一切的布局,竟然延及西梁之外,六国之远,那背后罩下的杀戮之网,网扣,竟然握在远在东燕的国师大人您的手上。」

将手中一枝枝条轻轻一截截粉碎,秦长歌淡笑道:「您真神奇,手真长。」

白渊负手微笑,半晌道:「您也很神奇,一个明明死掉的人,一个被穿心剜眼,死得透得不能再透的人,竟然在数年后复活,卷土重来,最终对六国造成了极大的威……这世间怪力乱神之事,不得不信啊。」

「有人到今天都没相信哪,」秦长歌温柔的道:「比如,水镜尘。」

眨眨眼睛,白渊奇道,「你怎么知道?」

「废镇一役,水镜尘称我『赵太师』,他并没有将我和睿懿联想在一起。」秦长歌淡淡道:「当时我就确定,他当晚一定有份参与谋杀,因为只有亲眼见证过睿懿死亡,并且以后也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和我本人接触的人,才最不容易相信她的复生,正如你所说,睿懿死得不能再透,连骨头都分掉了,凭什么认为她还会活?」

「你猜出是镜尘抢了你三分之一骨骸了。」白渊扬眉,「你可知那骨骸现在何处?」

「我没兴趣知道,」秦长歌耸耸肩,「骨头就是骨头,你拿去垫猪圈也好,当鸡饲料喂了也好,都与我无关。」

「怎么能那么侮辱西梁开国皇后的遗骨呢?」白渊轻笑,「我拿去给我妹妹垫坟了,可怜她死后,我人小力微,埋得太浅,第二日屍体被野狗拖出来啃干净了肚子,我只好后来瞒着我娘把她给烧了,小小的一捧灰,装在盒子里,我觉得她太寂寞,而且她一定很想亲眼看看西梁皇后的屍骨,看看那个害她早天的人的骨头是不是和她一样,所以我叫镜尘拿给我了。」

他语气平静,笑容流动如风,神情依然如前的散漫闲淡,不像在和生平死敌说妹妹的惨死,倒像面对佳人,月下花前。

崖上却突然起了一阵阴风,盘旋着掀起两人的袍角,风里有,贬人肌骨的寒意阵阵袭来。

秦长歌沈默了下去,半晌道:「沙场胜负,成王败寇,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白渊,你太偏激了。」想了想她又道:「错了,我想,我该叫你成渊……是不是?」

白渊的神情,到那间有了微微的震动,这个姓氏的出口,令他的思绪微微飘远,想起了一些自己宁愿尘封的往事,想起当年成氏家族一门容华,却一朝倾覆,从此流落异国备受欺淩,想起妹妹死去母亲的一夜悲歌,想起景阳宫那远去的飘香的裙角,那一生的错过。

这一切,都拜这个女人所赐。

成渊,成渊,多么陌生的名字。

那个曾经高贵的姓氏,早已湮灭在北魏风起云涌的历史中,成为贵人们踩在脚下的故纸上最为空白的一页,再不会有人捉笔为之写下光荣的记载。那些被践踏碎了的,早已散在风中的,家族,姓氏。

离开北魏时,他改姓白,谐音「败」,相对於那个「成」。

他曾对自己发誓,一日不复仇,一日不改姓,然而当他终於复仇了,他突然也觉得改回姓氏已经没有必要。因为女王说,白渊,如雪之白,如渊之深,很好的名字。这句话,女王分了三次说完,他很欢喜。仇既然已经报了,姓什么已经不再重要,让那个成渊永远死去,只留下女王喜欢的那个名字。

白渊浮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暗夜里依然光华万里的眼眸,瞟向秦长歌,「……我偏激?皇后殿下,如果你父亲被我所杀,并因此家族罹祸,被抄家,被驱逐,大王勒令所有人不得收留你孤儿寡母,北魏再也呆不下去,一家流落异国,受尽欺负和白眼,贵妇从此跪伏於地,操持着贱役以养活家小,依然不能阻止弱女的死去……你告诉我,你会无动於衷?你会风轻云淡?你会不思报仇?你会的话,你就不是秦长歌,正如我,我不报仇,我不是白渊!」

秦长歌深深看着白渊,当初,玉梭湖底三夜共枕,当她询问「夫君大名」,他答「陈渊」,她问「成败之城,抑或耳东之陈」,那一霎他的神情变幻,俱为她看在眼底,脱险后她想了很久,最后想到了当年禹城之战中,因为偷袭重伤萧玦而被她怒而箭杀的成羽,她立即拜托非欢,动用所有的凰盟力量,去查成氏家族的下落,最后得到的消息是,成氏家族在当年禹城一战后,便被魏王清算,抄家驱逐,百年簪缨巨族风流云散,族人沦为北魏下贱平民,多操底层贱业谋生,直系一脉的成羽妻儿则离开北魏不知所终,再多方探查,一直找到当年成夫人闺中密友,才查到,成家后人流落到了东燕。

到了这个时候,再想不到白渊是谁,再想不到谁这般处心积虑的杀了自己,秦长歌就不是秦长歌,是猪了。

轻轻一叹,秦长歌道:「你父是被我所杀,但是战场敌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况你父之所以被魏王清算,是因为当时魏王遇险,你父却没有去救,只顾着暗杀我,他的心思,我想你我都清楚,因此魏王认为你父其心可诛,才导致了你成家之祸,他之所以成为唯一没有在北魏立国后,牌位入驻功臣祠的从龙阵亡重将,成为唯一一个没有任何荫封的将领,究其原因,根子其实出在你父自身。」

白渊默然良久,淡淡道:「我只知道,如果我父不死,那么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对,如果你父不死,以你父当时的威望,和他隐忍阴狠的谋算,说不准现在坐在王座上的第二代魏王,是你。」秦长歌讥讽的笑了笑,「说到底确实是我坏了你父的好算盘,直接导致成家从天堂堕入地狱,你压在心底那么多年的仇恨,自然要好好的和我算。」

「这帐,我已经算过了,你,还有魏王元献。」白渊负手向天,「丈夫恩怨分明,我已经杀过你一次,父仇早已得报,按说我不应再杀你第二次,所以我在隐约猜出你是谁后,并没有完全的痛下杀手,但是,事到如今,你我之间,已经无法转困,最终还是一个死局,便是我不想再杀你,你也绝不肯放过我,是不是?」

秦长歌不答,半晌道:「白渊,对你,我有三个问题不明,你可愿答否?」

白渊掸掸衣袖,淡淡道:「能答就答。」

「你为什么要屠云州?」

「那不是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没有反对,」白渊仰首出神的看着崖顶的月,「既然对我军有好处,为什么要反对?」

「你为什么会出兵助魏?为什么选择远离本国在他国作战?甚至连女王都来了?」

白渊慢慢的笑了下,这回给了她一个不打算回答的表情。

秦长歌却在摇头,啧啧有声的道:「这是我一直疑惑的问题,但是我不需要你的答案了,白渊白国师,这些年你的传说甚嚣尘上,什么玩娈童不近女色,什么性趾扈架空女王,我看都是胡扯,是你故意放出的烟幕,你,倾慕你家女王吧?」

白渊微笑。

「可惜佳人罗敷有夫,心有所属,」秦长歌笑得诡秘可恶,「不可近也不可得,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依偎他人身侧,而自己只能干咽馋涎,这怎么符合你白国师的风格?你倾东燕之兵远战他国,你撺掇着女王亲征,却又秘而不宣,你打得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白渊笑,「我王亲征,天威浩荡灭你西梁的主意。」

「你是个疯子,」秦长歌不理他,只是满脸寒意的摇头,「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吞并征伐,统统不在你心上,你在乎的,从来只是自己的私慾,东燕对你算什么?尊荣对你算什么?只要能换来此生红颜相伴的机会,不妨扔弃!」

白渊笑吟吟的看着她,还是不答。

月光越发冷寒,像是一块巨大的青色冰块悬在夜空,高远的风吹过去,彷佛都能听见敲击出的梆梆轻响。

「可怜的东燕,可怜的女王,竟然都是被你随手拿来利用的工具,」秦长歌恰悯的一叹,「魏燕联军赢不赢,你根本不在乎,东燕灭国,正好,当女王不再是女王,当王夫『护国身死』,当然,他不护国你也会趁机要他死的,那时,失去丈夫又失去国家的女王,不过是个普通的伤心的小女子,那时,谁能比一直誓死追随,倾心护佑的白国师,更能安慰她,更能给她后半生的幸福生活呢?」

「你不能篡她的位灭她的国,那样你就算得到她的身,也永远得不到她的心,所以你只有推波助澜制造灾难,再在灾难中一力护花,以你的武功,护她周全当无问题,这天下之大,什么地方去不得?保不准你连后路,都早已安排好了。」秦长歌鼓掌,「白国师啊白国师,你这种人,我生平第一次见,该称呼你什么?多情的疯了?残忍的情种?搅乱天下换红颜回顾的独夫?」

「你果然智慧无双,一点点线索可以推出这许多事,甚至连别人的内心隐秘都看得清清楚楚,秦长歌,我佩服你,」白渊温柔的道:「但是你错了一样,不要说我利用挽岚,挽岚和你不同,她虽然和你齐名,其实齐的只是容貌而已,她只是个略有残疾的女子,脱去女王的冠冕,她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她因为身体原因,并不沉迷权欲,也不能过多沉迷权欲,这些年,我看着她困於朝政,日夜苦心思虑如何抵御西梁,三更眠五更起夙夜匪懈,身子一日比一日不好,她那个只爱琴棋书画的才子王夫,却只会在云阕宫堆满天下名品宇画,日日埋没书堆,着实是个废物,你看,她这么累,我不帮她,谁帮?」

「得了吧,帮她解脱就是灭她国家,杀她老公,白渊,你的逻辑真是令人发指,被你爱上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秦长歌嗤之以鼻,「我懒得和你讨论你的情史,那只会让我害怕,现在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到底是怎么杀掉睿懿的?」

你,怎么,杀掉,我的?

冷月无声,层云飞动,风突然大了点,将树叶刮得哗啦啦的响,底下的战争还在继续,这两个东燕西梁的最高层实权人物,都已事先将对敌之策交代过手下将领,此时只管树技高坐,安然平静的将昔年恩怨,天下局势,人心诡谲,风云变幻,一一道来。

底下的喊杀声,传到崖上,立即被风吹散,和那碎成千片的月光一起,被平和却暗藏森冷的言语,挤压成齑粉。

「我怎么杀掉你的?想杀,便杀了。」白渊轻笑着,伸指做了个碾碎的姿势。

「只凭你一人之力,甚至你还没亲自出现,就想杀掉我?那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了。」秦长歌冷笑,「吹牛皮也得看着对谁,白渊,我不会低估你,但你也别让我觉得,以前我都高估了你。」

「那么你觉得,是谁呢?」月光下白渊上挑的眉峰像是一个难以到达的倾斜的高崖,在暗处远远传递着生冷和窥测,「如果我杀不了你,那么是谁帮了我呢。」

秦长歌抿唇,半晌淡淡道:「玉自熙。」

现出一抹神秘微笑,白渊道:「哦?」

「六年前那夜,是个群雄毕集,风云际会的夜。」秦长歌半边容颜沉在暗昧的月色中,微微低沉的语声在黑暗中幽深的飘散开来。「我很荣幸,因我之死,大抵牵动了许多人的关注。那夜,江太后立於长廊之外,远远指使着火上浇油;那夜,赵王萧琛站在长乐宫前,调开了所有的守卫;那夜,还有远途而来的客人,等待着那个死亡的结局,但是,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凶手。」

将手中树枝拗成一个圆,秦长歌微笑,「万事回圈,生灭不休,有终,必有始,正如事情要从更远一点的地方说起。」她做了个捞取的姿势,如同将那些散落在不为人知角落、如珠子滚了一地的线索,慢慢串起。她轻轻道:「陇东大豪,安飞青。」

白渊的眉梢,不易察觉的动了动。

「这是你在西梁安排的联络人吧?专门负责你和玉自熙的联系,长乐事发前后他出城,其实是去向你,或者水镜尘回报相关动向,之后他被灭门,我的属下从他家留在京城别业的一个被逐的仆佣口中得到了一些线索,确认了他原先出身东燕。」

「出事当日,安飞青命车夫套车,说要去天衢大街买些礼物带回家,从南寺大街出,明明可以抄近路到天衢大街,安飞青却坚持从西府大街绕路,其间不知怎的,车子走得好好突然一歪,撞到旁边一座府邸的守门石狮,守门人出来喝骂,车夫忙着道歉说好话,他不识字,只隐约记得匾额上是四个字。」秦长歌笑了笑,「是静安王府四个字吧?」

白渊笑而不语,秦长歌已经接道:「我一听见这个资讯便想到了静安王府,当时西府大街四个字的匾额的府邸并不多,有两个闲散郡王,还有一个前朝德公主府,更是不相干,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出入宫禁最无掏束的玉自熙了,那个时辰,他和安飞青接头,你说,能干什么呢?」

「只是,」秦长歌自嘲的笑了下,「当时,我不愿相信,玉自熙在战场上,救过我和萧玦的命,我和他虽然看起来不合,其实颇为惺惺相惜,自认为就算他不当我朋友,也不至於相害,不过,世事难料,谁知道呢……」

「是啊,」白渊接口,居然神情颇为扼腕,「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杀人杀得太急也会错过机会的。」秦长歌也扼腕,「不知道是你还是玉自熙,对安家灭口灭得太急了,你知道不?其实安飞青应该是个很警觉的人,是个优秀的暗探,他居然能发现我们在查他,居然能顺着源头摸到我头上,在炽焰帮,他布置了杀手想杀我,没有成功,随即,他便被灭口了,没有来得及将怀疑回报给你,所以我才能多混了这许久,说实在的,那个杀手之后我等了很长时间,等待进一步的杀着,却没想到,你们自己把找到我的线索,给掐断了。」她斜眼看着白渊,「这叫不叫老天有眼,或者自作孽不可活?」

白渊笑看她,「秦长歌,我怎么觉得你在绕弯子不入正题?你怎么不问我,谁定的计策?谁做的机关?谁挖的眼睛?谁令你死后尚负污名,使萧玦误认为你和人私奔,而不去给你报仇?」

「谁。你呗。」秦长歌冷笑,「这帐,我只算到你和水镜尘身上,甚至玉自熙,虽然他在这其中扮演了很重耍的角色,但我也依旧认为杀我不是他的本意,他一定有软肋掌握在你手上,白渊你到底做了什么,令这么一个桀骜不羁的人,能被你掌控如此?」

「我什么都没做,」白渊神容闲散的把玩掌中玉箫,「从头到尾,这件事,我只动了动脑子和嘴,你的鲜血,我可一丁点也没沾着。」

「你都让别人沾了而已,你把事情都交给别人去做了而已,就像当初我叩阍之时,水镜尘放出蕴华,使我和萧玦将注意力都转移到萧琛身上,也是你的指使吧?」

「秦长歌,你心如明镜,你既已什么都明白,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你为什么还要来问我?」白渊大笑,手中紫竹萧一点崖下,「说了这半天废话,仗也该打完了吧?」

他姿态优雅的站起身来,做出打算离开的模样。

秦长歌看看崖下,东燕军队不敌西梁悍勇,何况还有秦长歌的凰盟属下助阵,已经损耗得七七八八,伤损如此,白渊居然毫无焦灼可惜之色,就这么拍拍屁股打算走了。

想了想,秦长歌不由冷笑,「这又是哪个倒楣蛋的军队,给你拿来消耗的?」

白渊极其雍容的微笑:「今日留下拦截的这一路三万五千重弓步兵,是王夫家族的私军,女王爱重王夫,特赐王夫家族统兵之权,不过如今强敌当面,事关家国,一点个人私慾,当不足独齿耳,王夫深明大义,踊跃以献,我怎么能辜负他的好意,弃而不用呢?」

他直起身来,轻轻迈步,前方就是虚空他却如履平地,就这么一步步,迈在半山飞云之中,负手淩空蹈步,衣袂飞舞中悠悠看着天上一弯冷月,轻轻道:「秦长歌,你自已也知道,事情,还是没这么简单的……」

他微笑着,手一抬,浅金淡碧的光芒一闪,极其温柔的道:「不过你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了,可以安心的再死一次了。」

秦长歌坐着不动,剔剔指甲,道:「我没兴趣,还是你死吧。」

话音未落,白光一亮。宛如深黑崖上爆开一朵巨大的白色曼陀罗。千丝万缕,剑气纵横,银河般倒挂而下,漫天星月之光瞬间聚集到了那华丽一剑的剑底,带被根狠拖拽而起,呼啸着罩向白渊。

苍穹一剑,劈裂长空。

白渊却突然不见了。他那刚才攻向秦长歌的一招竟然是虚招,那掌风半路上突然拐了一拐,击到山崖之上,轰然一声碎石大片掉落,秦长歌等人都不由一避,而白渊已经借着那反震之力,远远的荡了开去。几乎刹那之间,他的带笑的声音已经远在数里之外,「就知道你没那么大胆子和我单独相对,果然有依仗……咱们前方见,到那时……哈哈。」

最后一笑,已经远到几乎隔了山脉。

秦长歌无奈一笑,喃喃道:「为什么最坏的大boss,都强悍得令人发指呢?这个规则,真令人不爽啊。」

抬头,对着前方负手看着她的白衣人一笑,那人也回她一笑,笑容里有此淡而遥远的味道,却仍旧是风神挺逸清华无限。

他轻声道:「抱歉,这家伙一旦先一步开溜,我也是追不上的。」

秦长歌撂摆手,「素玄,你来救我就很好了,没有你,我哪敢和这种人对面说话?」

「你也有不敢的事,」素玄一笑,笑容转瞬便散去,他神情间似有心事,眉宇阴霾,欲言又止。

「怎么了?」秦长歌的水晶心肝自然不是白长的,诧异的注视着他。

素玄沉吟半晌,再三斟酌的模样,他素来洒脱放纵,何曾有过这种犹豫为难的神气,秦长歌盯着他,不知怎的突然心跳如鼓头晕目眩,那感觉就似前此日子完颜纯箴施展音杀,击中自己内心深处最薄弱处,那般窒息的疼痛,那般心脏若被人捏紧,举起,挤出滴滴鲜血而无能为力。她倾了倾身,险些从树技栽落,赶紧一把抓住树梢,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有些手软。

「怎么了?」忍不住再问一次。

「长歌,」素玄看着后方,目光似乎透过黑暗中某些屏障看见某个场景,缓缓道:「我觉得,你最好,回大营一趟。」

卷二:六国卷 八十七章 重生

这一夜月色朦胧,远远看过去好似隔了一层略有沙质的水晶,月光边缘有些毛躁,带着淡淡的红色的阴影,星子稀稀落落的闪着一两颗,忽明忽暗,好似天公正在诡秘的眨眼。

风呼呼掀动营帐门帘,门帘上的束带劈里啪啦打在木桩上,一声比一声紧。有时风越发猛烈些,递出隐隐飘散着清淡的香气,有点像桐花和木樨混合的味道,但是不仔细闻是闻不出来的。

营帐里有暗黄的灯光透出,映出一坐一卧两个人影。

「你真的没事?」萧玦盘膝坐在拥被而卧的楚非欢对面,「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对?你把面具除下来吧,主帐中就我们两个,你还戴着面具干嘛?」

「没事,」楚非欢并不抬眼看萧玦,斜斜绮着被缛,手指轻捏军报一角,道:「习惯了。」

他似乎不愿意多说话,语速也很慢,萧玦知道他寡言,也不以为杵,自己哗啦啦的翻着军报导:「白渊大军改道了,以他的行事风格,你觉得他会去昶城,还是禹城?」

楚非欢不答,半晌萧玦诧异的抬头看他,他才轻轻动指,指尖向着地图上的禹城。

「嘿!英雅所见略同!」萧玦一拍腿,长眉飞扬,「那家伙一向不按常理出牌,昶城近,而且临近现在的北魏边界,按说他在被追逐的情形下是该选择永城,可我觉得,他更有可能看中禹城,那里城防层次分明,荒芜圈、警戒圈、城防圈都很完备,侦哨、护城壕、转关桥、冯垣、拒马带、女墙、横墙一样不少,粮食储备也足,而且因为原先两国界碑的北移,早先的军力部署有了更动,禹城现在不再是要寨,守军不足,白渊要是没动禹城的心思,我跟他姓。」

他匆匆将军报看完,道:「他军中居然还有东燕女王,两路大军在虎口崖分兵,看似往昶城方向,可我看是虚晃一枪,昨日素玄经过我们大军,受我拜托先去保护,长歌她的安全应可无虞,我还是直接奔禹城,在那里等她吧。」

苦笑了一下,他又道,「反正也追不上,步兵哪里比得上骑兵,还带着辎重,我从禹城等她过来,保不准还能比追她来得快些见到她。」

楚非欢轻轻颔首,萧玦向来是个说风就是雨的行动派,立即站起,道:「今夜我就带一半人先去守株待兔,我这里离禹城比白渊近,这回,总该我抢在前面了吧?」

他一边向外走一边朗声笑道:「你看来精神不好,就不必赶着急行军了,好好休养,我不许冯子光来吵嚷你,实在有紧急军情了,你再点拨他一下就行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完时,人已远在帐外,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反掌间决定万人命运,看着别人接受已成习惯,他不知道说出口的话应该要等别人回答,因为向来,他的话就是旨意。所以他也永远不知道楚非欢对於他的安排的,那句答覆。

案几上,油灯灯火悠悠颤动,被他离开时带起的风声卷得飘摇欲灭,恍若生命即将油尽灯枯的那一刻,那一点坚持不灭的光,时时都将湮没。帐外传来哈腾的声响,人声,马嘶,兵器撞击、大声呼喊的口令,一切都这么蓬勃而有生气,带着新鲜的明亮的热力,一阵阵扑进冷清的帐蓬。帐蓬穹顶沉沉,罩下一大片深黑的阴影,那一方黯淡的空间里,静卧的秀丽男子,沈默如即将永远凝固的冰雕。

楚非欢轻轻吐出一口气息。

他的手,按在了自已心口胎记的地方,那里,没有人看见,曾经鲜活璀璨的金色鲤鱼标记,已经黯淡无光。这是楚氏皇族,即将大去前的征兆。知道自己会死,但是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可供珍惜的时光总是短暂得残忍……楚非欢按着心口,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玄螭宫那个密室真幽暗啊……睁开眼时嗅见的浓郁的腥气,他的心在下沉,不住的沉,然而当阴离问出那句,「你是想要残废着活十年,还是完好着活一载?」时,他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这是选择么?这不是选择,这只是宿命,在度过那样失去健康肢体和武功,在泥泞中挣扎的三年后,在多少次眼睁睁看着长歌遇险自己却无法相救,甚至连站在和她一样的高度去看她都不可能之后,他早已别无选择。

当时唯一的犹豫,是看见啸天,剖心而死的啸天,用自己的心换了他的命,他本应当好好珍惜。

……啸天,我对不起你。

一年之期,算算,恰是今日。

那天对战完颜纯箴,最后的真力击破金鼓,鼓碎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全身的真力都被抽空,神智彷佛突然抽离了躯体,悬浮於半空,他竟然离奇的透过自己的躯体,看见自己的心,越来越缓的跳动,渐渐趋於停滞。

那一霎他以为自己即将死去,或者已经死去。

彷佛深海的黑暗潮水,无边无际的涌过来,将他淹没至顶,他睁着眼睛,却突然看不见任何事物,也看不见她。隐约听见她在关切的询问,却根本听不见她在问什么,他只是紧紧的拉着她的手,用那般真实的触感和力度,去最后感受她的温暖。

长歌,这将是一生里,我最后拉你的手。

帐篷里一灯如豆,照人此夜凄凉,男子乌发黑眸深如静水之渊,那点挣扎而起的波澜,终将归於寂灭。楚非欢慢慢解下面具,烛火颤了颤,斜斜的偏向一边,似是不忍照上他惨白的脸。

……萧玦,我帮不了你啦,让冯子光自己去奔忙吧,我累了。

打完这仗,尘埃落定,你和长歌之间也就没有最后的障碍和为难,你就,痛痛快快的,揽她入怀吧。她清冷微寒的心,最需要的,最易被震动的,是你的灼烈和热情,便如她明知一切,却为了你,装作依旧懵懂。她始终在守护着你,从前生,到今世。你真幸福。

但望你好好爱她,比我更多十倍百倍的爱她,但望你把因为我离开,长歌所失去的那一半关怀,加倍的补给她。 我相信你能做到。

这一夜很短,这一夜很长。

短得於瞬间便拉断了维系生命的游丝,长得令人疯狂拍马也无法冲破那似乎永生难灭的黑暗。

三更时分,离奇的下了场雪。碎雪纷扬,万里无声,那般沉寂而漠然的边塞之域,睁着永恒不闭的眼,看着那单人独骑,一力长驰,如鸣镝呼啸着穿越茫茫原野。三更时分的这场雪,最先落在了秦长歌的眉睫。在疯狂的奔驰中扬起脸,秦长歌只觉得眉间的那缕凉意直直的透入心底,冰凉彻骨,冻得人几欲窒息。

素玄的话,一遍遍响在耳边。长歌,我从大营过,觉得楚兄精神似有不对,他始终戴着面具不肯摘下,我无法观测气色,但是……」

未尽的言语,向来比直接说出来更可怖。

秦长歌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直跳而起,冲出营地拉了匹马便直奔出去。心底一直盘旋不去的窒闷不安感受,在这一刻得到解答,秦长歌懂得了自己的直觉,却又无比害怕自己的直觉。她已什么都不敢再想,只是狂奔,策马狂奔。

古城荒城,夜鸟悲鸣,马蹄嗒嗒踏碎积雪的冻土,寒风猎猎从耳侧刮过,那般彻骨的厉烈疼痛,彷佛一场邂逅便是一抹殷红的血丝。束起的长发在飞奔中被风雪打散,乱七八糟的身后狂舞,不多时便积上一层冰白的霜花,再在无尽的颠簸里被丝丝碎去,散落在边塞的平原上,化去无声。

秦长歌已经不懂得怜惜胯下骏马,长鞭破空,连连挥下。

非欢,求你等我!

……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潜进帐篷,依稀熟悉的气味,桐花幽甜之香里带着海岸微腥的气息,交织成神秘的香氛,氤氲在暗淡朦胧的大帐中。远处的马嘶声被风吹断,一抹苍烟里不知何处吹起了悲凉的金笳,万帐穹庐,孤枕边城,一天欲碎的星影光华明灭,最西边曾经光华璀璨的那一颗,渐渐淡去。那奇异的带着桐花和海岸气息的风,在帐中缓慢的盘旋着,似是从遥远国度奔来的天使,等待着接迎它们的羁旅游子的永久回归。

帐中没有玉鼎,却突然多了此迦南香的清贵香气,缓缓罩向那幽暗角落。楚非欢支枕静听午夜长风呼啸若吟,幽沉在那似有若无的香气中,一抹笑容恍惚如破碎的波影。

……哪里飞来了芦花?飘扬在秋目淡蓝的高空里,有一枚落在水面,他低头去看,原来自己也浸在水中,却不觉得冷,他伸手去捞那芦花,如镜的水面突然起了微微的涟漪,白鸟般的影子映上水面,以一个流丽至令人惊叹的弧度飞掠而来,翩若惊鸿。

他一笑回首,说:哦,原来你在这里。

……她掠过来,指尖突然多了一朵桃花,笑吟吟的递给他,他微笑接过,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秋水已经淡去,脚下是坚实的青石桥,而身后桃林烂漫。她牵他进入桃林林深处却是雅伟威严的大仪殿,他怔怔的看着她放开他的手,着凰袍佩珠冠,登御辇步丹墀,於宫阙之巅微笑下望,长阶尽处,百官俯首山呼舞拜,而她笑容雍容眼神悲凉。

……一转眼她半跪在他轮椅前,说,非欢,人生不过一场是非之欢。

……她说,非欢,我很孤独,这个时辰,你不能抛下我。

……她说,等我。

长歌,我等不了你了……

眼前飞旋若舞,梵花坠影,是桐花。……桐花,桐花……宫阙巍峨,彩屏迤逦,雕刻着云龙飞凤的白玉殿门开启,现出种满了这种普通的淡紫色的花朵的玉桐宫,铺了厚厚一层花瓣的长长的玉阶在他面前展开,无穷无尽,直欲延伸向天际,他轻轻拾阶而上,足底鲜花娇艳如故,而前方仙云缥缈彩光迷离,隐约有九道飞虹横贯天际,而长风之巅更远之处,韶音奏起。华光尽头,立着玉帛飘飞云髻高耸的女子,雪肤花貌,依稀是母妃的颜容。

……母妃,你来接我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