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竺和这组织接触过两次,两个人都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雷顿他们是那种典型的特工,在他们身上你会觉得任何匪夷所思的事都很正常,但施密特和安杰罗——他们太日常了,仿佛就是那个说话你永远也听不懂的IT部员工。这种人和秘密行动、阴谋暗杀扯上关系,会让人有种世界观垮塌的不真实感。他们怎么去应对雷顿那种人?一旦身份暴.露,恐怕走不过一回合。
但他们确实很厉害,没有施密特,他们现在还困在米兰。他们开的车,用的现金都是他们搞到的,这帮骇客在网上有多无所不能,现实中就有多稚嫩腼腆。安杰罗一直劝他们多吃些,「你们辛苦了,需要多补充体力。」
他很热情地请教他们是怎么跳火车的。「得承认这是妙招,发现你们跳车的时候施密特都快疯了。我们一直到米兰才重新找到你们——还得感谢我们在棱镜的内线。不是他开了后门,我们可没那么容易黑进系统。」
居然就这样把内线给卖了……
李竺猜他不超过20岁,他看起来出奇稚嫩,哈米德般的年轻。
她试着问了一下,安杰罗今年23岁——很好,比她想得老一点,但也非常有限。现在的骇客组织都是这样,容许自己的组员在外面随随便便把机密乱说的吗?
「现在的骇客组织都是这样,容许自己的组员在外面随随便便把机密乱说的吗?」
——一模一样的吐槽,她只是想,但傅展却直接说了。他今晚似乎比平时躁一点,安杰罗没察觉,因为他依然彬彬有礼,挂着微笑,但李竺却隐隐有所感觉,甚至心有戚戚焉,她握住傅展的手,用力捏了一下。
「噢,」安杰罗果然什么也没感觉到,他依然快活,「当然不是随便乱说——首先得向你们道个歉,这是施密特说的,在东方快车上的会面不愉快,这和他本人的意愿无关,是理事会的决定。请你们谅解,风险实在太高,我们不可能『随随便便把机密到处乱说』。」
他做了个引号手势,傅展捧场地露出微笑,至少在表面上放松了肩膀,李竺倒是比之前更紧张:时间比东方快车宽裕点,但依然不多,戏肉要来了。「在米兰之后,你们改变了看法,是吗?」
「在巴黎之后我们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安杰罗说,他诚恳地把手放到桌上,身子前倾,他长得不怎么好看,但脸上充满热诚,这是很动人的。「可以说我们之前处在典型的囚徒困境里——但我们并非囚徒,囚徒是绝对自私的,我们却可以合作。在东方快车上,我们的表现不够好,现在,我们愿意先付出信任。我想,David、Bambi,你们也看到了我们释放出的诚意。」
他掏出一张ID给他们看,证件看着很真,安杰罗的确是他的真名,至少的确是ID上和照片配套的名字。
「调整过态度后,你们的表现的确可圈可点。」傅展同意,「也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你们想要什么。」
「依然不变,我们想要你们将随身碟送到安全屋。这本来也就是我们打算在巴黎做的,找个专业人士送到真正的安全岛。」安杰罗说,「只是现在我们发现,比起深网上能找到的那些所谓『专业人士』,你们更专业、更可靠也更安全。在深网找人,有些不可测的风险,你永远也不知道和你交谈的是不是FBI。」
而他们也证明了自己的身份与能力——绝非政府人士,能力却甚至有所赶超。他们的想法是合理的,「不过我看不出我们为什么要配合。」
「我们有开价,可以掩护你们回到中国,并且将这件事一笔勾销。」安杰罗立刻说,他直视他们俩,眼神传达着说服力。「这是唯独我们才有能力做出的承诺,而且我们也有足够的动力履约——你们见过我和施密特,知道我的真名与长相,如果拒绝践诺,这件事永远没完,也就等於我和你们一样永远都活在危险中。」
「你们可以选择灭口。」
「灭口你们两个?」安杰罗失笑,「如果能找到这样的打手,我们就不会找你们送货了。守诺、诚实、善良是聪明人的选择,David,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的。」
这句话不知怎么触动了傅展,他抿了一下唇,瞳色比之前深。李竺在他说话以前按住他的手。
「听起来挺诱惑的。」她不动声色地说,「但用你来担保还不太够。」
「你要怎么才够?」
「两个换两个——我们的生平履历已经被摸得底掉了,公平起见,你和施密特的详细资料是否也应该慷慨分享?一张ID可换不来信任。」李竺眯起眼增强压迫感,「不要试图说谎,我们会知道的。」
「不会说谎。」安杰罗立刻说,「施密特——就叫施密特,施密特.古登柏格,他的详细资料——」
他侧耳聆听了一下,「稍后就可以发给你们,至於我的我可以现在说。」
「真名出任务?」李竺有点吃惊。
「没办法。」安杰罗有点脸红,「叫他假名反应不过来……我们出了家门什么事都做不好,这也是需要你们的原因。」
……说得过去,想起施密特的表现,李竺抽抽嘴角,他算是运气好。「你们想要我们送货去哪?」
「开罗。」安杰罗缩了缩脖子。
「开罗?!」
「你们就没有近一点的安全屋吗?」
她和傅展同时开口,都提高了音调——原本以为最多是罗马,或者日内瓦、苏黎世,最多最多斯德哥尔摩,但——开罗?!
安杰罗叹了口气。
「我们说的安全屋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不是给你个屋子,你可以进去生活,没人会发现就叫安全屋了。」他显得有点难过,真诚的那种。「对我们来说,真正的安全屋是你可以放心上网,不用担心被追踪IP位址的地方——就像是《谍影重重5》里的那个超级大网吧,当然没那么大,设备也没那么老。」
「曾经整个欧洲都遍布这样的圣地,但随着时间过去,这些点越来越少,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另一场战争如火如荼,绝不比你们在巴黎和米兰进行的那些平淡多少。这个随身碟是定制品,它装着的资料钢弹3T,这么大的资料包,包含着无数敏感的MD5值,不可胜数的爬虫在网路上疯狂地嗅探着它们的踪迹,要在公用网路匿名安全传递到某个特定的资料库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我们可以保证短时间的通信安全,但这么长的时间,不留任何足迹的稳定传输——依然要冒极大的风险。这份资料,对任何伺服器来说,都像是火苗一样危险。我的电脑就在佛罗伦斯的一角,但我甚至没带出来,美国人正在发疯地攻陷我们的防火墙,也许我明天就会被发现——最好别保存这么危险的资料,那还能增加我的生还几率。」
这只是花言巧语,回避的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李竺捏了下傅展的手,傅展回捏一下——他也想到了:安杰罗不敢冒险叫他们把随身碟交给他单独处理,他掂量着多数会被拒绝,只能破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薄信任,所以就干脆不费这个事。另外,这也说明他不愿当着他们的面为随身碟解密,不想让他们知道密码,依然不想让他们知道随身碟里是什么,
这也说明密码并不困难,扫一眼输入过程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唾手可及……
「巴黎曾有个安全屋,但在歌剧院事件中被攻破了。」安杰罗的难过有原因了。「几个蒙面人就这样挥着枪冲进来,他们没杀人——也许是不愿在新闻上行出现,扯出疑点,给别人过多的联想。但我的好几个朋友都被毒打,而且伺服器全完了——全被抢走了。整个欧洲的安全屋现在都在风雨飘摇之中。距离我们最近的洲外传输点在开罗,那是个新开设的点,不在伺服器的储存清单里,相对最为安全。」
「听说过那个笑话吗?满载着硬碟,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货车网速是多少?」傅展说,对安杰罗的解释,他不予置评,「现在,我们就是那辆货车。」
「你们就是那辆货车。」安杰罗被逗乐了,这种Geek的内部笑话真是一逗一个准,「把你们送到开罗,对我们来说是可以实现的,我们能在深网买到护照,在海关做手脚,把你们送上飞机。只要到了开罗把文件传走,你们就安全了——随身碟一兑现,大人物也就失去和你们做对的动机,他们自然会转而去寻求新局面下的最优解,政治动物当然不会为了私愤继续下追杀令。」
「如今的行动在表面上不存在任何文件,追杀告一段落后,大人物会扫除表层足迹,我们会确保这些清洁工作完美进行,删除那些私底下的备忘录,清空备份档案,确保此事在系统内不留任何痕迹。除了和你们有过直接接触的有限几个人,没人会知道曾发生这样的事——而这些追你们的美国人难道不知道你们的厉害吗?米兰的惨案难道不触目惊心吗?没了上头的压力,他们为什么还会追着你们不放?嫌命太长?」
他的逻辑是荒谬的,仿佛在暗示情报系统内部的官僚与麻木同其余机构也没什么不同——但并不可笑,因为现实很可能,或者说百分之百正是如此荒谬。被随意逗笑的青涩与此时的自信形成鲜明对比,在这一刻,侃侃而谈的安杰罗的确有了传奇骇客的风采,他有点遗憾地说,「所以,虽然有点不忍心——但米兰的三个探员必须死,越惨越好,只有这样,一切了结以后,才不会有所谓的战友脑子一热跑来寻仇。这是个操蛋的世界,只有你足够坏,才不会有人来欺负你。」
这一点李竺倒也赞同,她喃喃地说,「上帝爱坏小孩。」
上帝的确爱坏小孩,对美国人来说,安杰罗和他的同伴们就很坏,所以他露出有点得意的笑容,但也不免羞涩,期待地看着李竺,像是在等着她的决定。他本能地回避了傅展,应当还是有点怕他。
李竺也乐於做好员警,她沉吟了一下,微笑起来,「不得不承认,这计画我挑不出什么毛病,从各方面而言它都无懈可击。」
气氛顿时松弛下来,她语气中透出的亲近让安杰罗很高兴,借着这势头,李竺说,「但我还有个问题——」
既然现在大家已经彼此信任,她也就很随意地说,「我想知道随身碟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个重要的问题,所以她用仿佛这不重要的语气来问,唇边笑意未歇,肩膀松弛,在她掌心下,傅展手背肌肉隐隐抽紧,但表面上他也没有任何异状,他们俩笑盈盈地注视着安杰罗,等待着他的回答。
——有一点,这个坏小孩说得没错,他并不擅长说谎,即使擅长,这世上也不会有任何谎言能逃过这对搭档的眼睛。